《终生误》(已完结)
皇上赐了我一碗避子汤,帝后新婚之夜后,阖宫都在等着看笑话。
我进宫,不过是自己求来的一场笑话。
我出身沈相府,名唤沈持盈,闺名满月,取自月满则盈。父亲与先皇亦臣亦友,曾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后又有从龙之功。沈家几代不曾有女儿进宫,故先皇生前便定下,沈家是要有一个女儿进宫做皇后的。
可惜先皇天不假年,莫说皇后,太子妃都未曾看见,便驾鹤西去。太子承大统后励精图治,无暇后宫之事,宫中后妃等得跟青眼狼一样,也等不来皇上,更等不来一个皇后。
待山呼万岁海清河晏后,便不断有文臣急得上火,催着皇上立下皇后,直道国不可一日无母。
其实,京城权贵人人都约莫能猜出一些,为何圣上一年来不曾娶正妻,幸后宫。
当今圣上杀伐果断,勇武智绝,还是太子时便对我那庶妹沈昀婉情根深种,早有意在一年前登基时娶为皇后,独我这个嫡姐横拿着竖挡着,痴恋圣上,等不来册封皇后的圣旨便不肯出阁,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也不肯点头。
与皇家结亲这等庄重到不可有半点诟病违礼之处的事,自然不可长姐未嫁,庶妹先成亲。
说来惭愧,我也曾是秣陵贵女第一人。
一手古琴冠绝秣陵,春日宴上作诗舞乐艳压群芳,原本性格恣意明媚,若说唯一的毛病,便是过于喜食甜点。
奈何情字之上,偏偏任性妄为,不属圣意,依旧胡搅蛮缠,不知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劝服丞相,宁可自毁名声,不惜一切也要嫁给圣上。
父亲在金龙殿外跪了半宿,皇上终于点头,将我迎娶入宫为后。
我在明里暗里的冷眼讥笑中,还是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天下女人梦寐以求的宝座,成了江淮时的皇后。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我与庶妹、圣上和漓王年岁相仿,又因先皇金口玉言,便时常在一起玩耍,可以算得上都是青梅竹马,只是可惜,竹马都只绕着一朵青梅,而那青梅却只羞羞答答地心悦一人。
对外人而言,无非是话本子上最喜欢的桥段,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落入凡尘,为情所困。原本好一对金童玉女,却被嫡姐横刀夺爱。
可怜娇俏红颜不如嫡姐有手段,便被父亲许给了漓王。木已成舟,楚楚可怜的庶妹只能含泪认命,实在是嫡姐作恶,误了自己又误了他人。
总而言之,在旁人眼中,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角,将自己一切优雅美好的东西都亲手剪掉,逼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我听着着实好笑极了。
当初皇上登临大宝,东宫未有太子妃,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这皇后的宝座。江淮时周旋一年才得了囫囵个儿,可惜太后看中的仍是我这个一年来情深不悔,从小痴慕江淮时的沈府嫡女。
世人遇事不莞,总是要有一个出气筒的。皇上不能对白月光和漓王撒气,不可对太后诸多怨言,外人又多喜嚼舌嘴碎、攀论编排,这个出气筒自然就是贱皮子一样倒贴上来的我了。
我犹记得那夜月色如水,秋风萧瑟,甚至记得从祖母的院中出来后,走的那一段格外冰冷的路,我和沈昀婉跟在父亲身后,一片寂静。
父亲怔然回头,眼中带着几分怅然看着我,「你可知,一入宫门深似海,且日后等着你的还多着,你当真承受得下?」
我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大概是恭恭敬敬地回道:「父亲,无人不知女儿痴恋圣上,蹉跎数年。」
所以这后宫的波云诡谲,阴谋诡计,冷嘲热讽,我都受着。
所以这一碗避子汤算得了什么。
我呆呆地坐在金玉贵妃榻上,望着雕花窗外出神,就像是今晨早起拖着酸软疼痛的腰肢,枯坐至江淮时醒来起身离开,一样的麻木。
江淮时身边一直跟着的小太监如今也成了总管,那孩子叫福宝,机灵得很。福宝端着托盘,满头大汗,左右为难,「皇后娘娘,圣上体恤您刚入主凤仪宫,尚有六宫诸多事宜,不宜操劳……」
「行了,福宝公公辛苦了,将药放在这里罢。」
青禾是个直性子,受不得这拖泥带水的拐弯,径直打断了福宝,点了点八宝桌,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只不过江淮时应该是吩咐福宝了,我懒得瞧福宝这窘迫的样子,端起避子汤一饮而尽。
福宝这才小心翼翼地告退,一路小跑离开了凤仪宫。
「小姐放宽心些,左右……」
「青禾,慎言。」
我在这宫中,这段姻缘,是自己求来的,哪里敢有半分伤心不满。
许是这药滋味太差,我再度望向窗外的时候,只觉得外面冷风吹得眼睛泛红干涩。
青禾收拾好碗盘,端下去的时候仔细瞧了我,低头讷讷道:「这药难喝,奴婢去小厨房给小姐做一碟桂花糕清清口。」
我低头不语,青禾等了良久才听见一句——
「日后在宫中,该唤本宫皇后娘娘。」
2
多少人都说我自讨苦吃,我却不觉得。
倒不是有情饮水饱,江淮时对我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仅大婚之夜圆了房,光明正大赐了一碗避子汤,让那些个后宫嫔妃好一番讥笑我,便再未踏足凤仪宫。
当然,也不曾踏足整个后宫。
故而青了眼的后妃们出于某种含混心思,日日来凤仪宫跟我磨嘴皮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个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活生生在豆蔻年华活成了让人腻烦的样子。
唯独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赵临微一派活泼天真,她比我小三岁,正是刚及笄的年纪。吃了一次我这里的桂花糕,便时常赖在这里,还要讨些桂花酿喝。
每次见了她,我便觉得这后宫也不是无趣,何况还有明安。
江明安是江淮时一母同胞的妹妹。
在我年幼还在宫中大家一起玩泥巴的时候,她还是个小肉墩儿,跟在江淮时身后,扯着嗓子拖着鼻涕要跟皇兄们姐姐们一起玩,总是被当成碍事的跟屁虫。
江淮时嫌弃她流鼻涕不雅观,漓王打小时候就没什么亲和力,沈昀婉倒是亲近她。
不过不知为何,明安更喜欢我,哪怕我从来在外面端得住架子,她也不嫌弃,十分黏我。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小丫头看人本质的本事是一等一的。没几年我就被这古灵精怪的小妮子抓了个现行,什么桂花糕啊桂花酿啊爬树啊、偷偷摸摸玩儿的那些不成体统的,都被她私底下学了个干净。
虽然我不讨厌就是了。我时常想,若是沈昀婉也是这般可爱的性子,我也会是一个不论嫡庶的好姐姐的。
我打心眼里喜欢明安,喜欢赵临微。待在她们身边,我总觉得自己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包裹,不再有烦恼。
她们倒是志趣相投,见过几次便能熟络地合伙从我这里哄骗多些桂花酿去。青禾每每气跳脚,直说是我惯出了两条小酒虫。
我第一次听青禾这般说的时候,不禁想到了这两个丫头讨桂花酿时的油嘴滑舌,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手一抖,说好的半舀子桂花酿,便成了一整舀。
明安眼珠子咕噜噜转,本是听了青禾的话要辩驳几句的,看见多落在琉璃瓶里的酒液,反而连连称赞,「青禾姐姐说的是,我和临微可要在盈姐姐讨一辈子酒喝呢,可不是盈姐姐惯着我们?」
青禾是我的贴身婢女,我们形如姐妹,私底下明安一直觉着快嘴直舌的青禾极其令人有安全感,索性不需讲礼数的时候,就也一起叫姐姐。
一开始青禾还羞窘,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与其说我惯着她们,倒不如说是青禾怕她们这个年纪贪杯醉酒。
我私心里觉得,若这样插科打诨调笑的日子能一直下去就好了。
只是,开弓从来没有回头箭。
人总是要为自己选择的路付出代价的。
不知不觉我入宫已然一月,眼见就要到沈昀婉和漓王成亲的日子了。
我并不觉着多畅快,夺了沈昀婉夫君的扭曲的快乐也大打折扣,从沈昀婉成亲的前几天便开始心绪不宁。
我有不少被祖母呵斥为不合规矩的坏毛病,索性我自觉不傻,还知道将这些短板都藏起来。其中最让祖母头疼的就是,我有心事时最喜月夜饮酒。
祖母直叹,我这坏毛病简直是随了我那早早去了的生母,一样的没规没矩。
小时候还不谨慎,有几次被祖母捉住,每次都要絮叨是我生母走了也不肯留沈府一个端淑嫡女。
我每每觉得刺耳,却忘不了幼时母亲温柔地笑着,手把手地教我酿桂花的样子。于是我学得更聪明了,我将这些为闺秀不齿的习惯藏起来不示人,不就好了?
我有时觉得自己着实有天赋,这些年的假壳子也戴下来了,算是隐藏极好。
除却几人,世间竟无人知我沈持盈真性情。
我一杯杯地灌着自己,只觉得送入口中的不是上好的红尘醉,而是泛苦的意乱。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世人不懂便臆测,不齿便诋毁。
我许是醉了,毫无仪态地倚靠着这百年桂花树,将放在地上的酒杯酒壶囫囵全推倒了去,抬头眯着眼去瞧这盛放的满树桂花。
洁白,不惹尘埃,澄澈到尘世不谙。
像是记忆里某双琥珀色的瞳孔,在月色映衬下,泛着盈盈的光,满眼都是我的倒影。
真好。
什么都好,桂花好,桂花糕好吃,桂花酿好喝。凤仪宫好,好在有这一株百年桂花树,可供我如此潇洒在这树下痛饮。
我想我的眼眶应该是红的,否则青禾不会如此担忧地看着我。
「去将我从府中带来的陈年桂花酿,盛一杯过来吧。」
「只要一杯。」
我认真地看着青禾,「喝光了,就没有了。」
这可是我的宝贝桂花酿,甚至未曾给明安和临微尝过,埋了地下六年之久,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我只接过来尝了一口,阖眼回味了一会儿,就在嘴角舔舐到了苦咸的泪水。
我努力地抬头往上看,看星汉,看月亮,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怎么才能看得见那云汉啊?
这本是个圆满的抒愁的夜晚,若是江淮时不突兀出现,破坏了这份宁静就好了。
「青禾呢?」
我喝了酒,有些底气,平静地靠着树干问江淮时。
「朕让她退下了。」
江淮时瞥了我一眼,居高临下的样子一如往常。
「堂堂皇后,成何体统?」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风雨欲来的架势。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想露出一个平日端庄得体的笑,但是失败了。
我拧着眉头,有些迟钝,只有被打扰的不快。
「江淮时,所有人都知我喜你甚深,你给我的却只有羞辱,我心里苦闷,还不能喝几杯酒酿?」
「你,心悦朕?」
他罕见地顿了一下。
「你不过见不得婉儿压你一头罢了。」
他语气里的嘲讽都要溢出来了。
江淮时死死地盯着我,我也不知道他眼里是什么情绪。
「是啊,毕竟臣妾与陛下青梅竹马,陛下自然知道臣妾是如何想的。」
我舌头有些发麻,咂了咂嘴,还是觉得该顾些君臣礼仪。
「皇上今日来凤仪宫做什么?」
江淮时沉默了太久,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些什么,索性直接问他,若是能将人快些赶走就更好了。
江淮时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母后想要个嫡长子。」
「嫡长子不就是您自己?」
江淮时确实是先皇的嫡长子。
我脱口而出,言罢觉得懊恼,只觉喝酒误事,尤其是在江淮时面前。
打小被江淮时瞧见我喝酒就没有好事。
「沈持盈,朕不管你在盘算什么,既然已经入主中宫,你就该知道今后一生等着你的是什么,不要跟朕装傻,更不要故作姿态。」
江淮时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长臂一伸,捞起我就往凤仪宫内殿走去。
他倒是挺孝顺的。
若是江淮时对我有对太后一半的敬重,我也不至于如他给我设想的后半生一般——清冷孤寂在这后宫枯熬至死。
江淮时不喜欢我端庄矜持的样子。
幼时江淮时还是更喜欢揪我的辫子,反而是沈昀婉像我的影子一样,畏畏缩缩。
什么时候变了呢?
嫡女自然是未来哪家主母的命,当然不能恣意随性。
我还在昏头涨脑地想着别的事,就已经被江淮时扔进了帐子里,摔在床上。
我这辈子反应没这么快过,直接一个鲤鱼打挺滚了起来。
我知道江淮时想干什么,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跟。
起码不能是今晚。
宫人早就自觉退了出去,拾掇好了一切,青禾焦急地在门口转,却被福宝拉着,直道这是好事,青禾姑娘这是做什么?
是啊。
是好事吧。
毕竟算来,江淮时只有我这一个女人。
可我还是拼了命地发了疯地厮打他,我想踹开他,让他滚远一些,我觉得恶心,觉得什么都恶心。
可事情都是我自己求来的,这一年来情深不悔的痴缠传闻,也是我一手塑造出来的。
我好像骗过了江淮时,好像骗过了大家,好像我真的得偿所愿,狠狠将沈昀婉踩在地上,让她求不得。
可起码不能是今晚。
我发狠,他也发狠。
我将掌心抠得鲜血淋漓,下唇咬出了血也不肯出一声。
「你还在,想谁呢?」
我被折腾到筋疲力尽的时候,好像听见江淮时低语了一句。
真是太阳西边出来了,我也能幻听江淮时说出这般语气轻颤、带着脆弱的话。
在我失去意识前,好像有人轻轻掰开我攥得紧实的拳头,轻轻碰了我掐出血的手心。
动作很轻柔。
像是从前有人在夜半悄无声息帮我掖好踹开的被角那般温柔。
3
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浑身疼痛。
我猛地坐起来,满头冷汗,瞳孔有一瞬间的失焦。
青禾连忙拍了拍我的背,细心地替我在后腰垫好靠枕。
「小姐做噩梦了?」
我看着她,眼神闪烁。
「不是噩梦。」
「会做梦,也是好的。」
不是噩梦,是美梦,只不过有些撕心裂肺罢了。
我已经许久没有梦见他了。
这一年,我无时无刻不有一种背叛的负罪感,可我还是第一次梦见他。
他从不会让我伤心。
他会怕我露出难过的神情。
所以在梦里,他还是笑得唇边一个梨涡轻陷,眼中盛着璀璨星辰,鼓足勇气悄悄碰碰我的手,一触即离。
我和他一起站在桂花树下,他说日后要为我栽满一院的桂花。
越是如此,醒来时越是期盼落空,越是抽筋拔骨一样的疼。
我都不知是不是该谢谢江淮时没有送避子汤来让我喝了不舒服,雪上加霜。
约莫是江淮时有点良心,昨夜叫人帮我清理了一下,省得我浑身狼藉。
今日还差了个太医来替我看看手心,瞧着那须发皆白的太医哆哆嗦嗦拿了瓶药出来不敢看我的样子,我只觉得好笑。
自昨夜后,一直到沈昀婉和漓王成亲前的这些时日,江淮时就跟发病一样,夜夜来凤仪宫折腾我。
我着实不懂他到底觉得自己是在惩罚谁,还是他当真要遂太后的愿,让嫡长子从我肚子里爬出来。
日子还是要过,眨眼就到了沈昀婉成亲的日子。
漓王是先皇膝下的二皇子,故此帝后是该驾临漓王府贺喜的。
明安和我说了好些悄悄话,生怕江淮时和沈昀婉眉来眼去,看着气人;不一会又改口,说反正今日本公主也去,若看见沈昀婉不要脸,定当场让她下不来台。
就连临微也跟个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让我宽心。若沈昀婉让我不快,待沈昀婉进宫面见太后宫妃的时候,她要好好磋磨一番,好给我出气。
我笑着给她们倒一杯桂花酿,打趣她们可别气性这么大。
不过我的确许久不曾见沈昀婉了。
自我入宫一月有余,倒不曾听闻她闹些什么。只有那日我出阁时,她恶狠狠地对我说,属于她的她早晚会拿回来的。
我还能如何,不过一笑了之。
漓王府修建得气派,依山傍水,飞檐流丹。后庭有一湾湖,岸边栽满了垂柳。不过秋日难免落寞了一些,晚间有湖灯看着倒还好。
果不其然,沈昀婉席间拜帝王之时欲语还羞,眼神柔得能掐出一汪水,众人都在偷偷摸摸地等着瞧我这个笑话皇后的热闹。
我懒得搭理,也懒得去看江淮时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吃了些酒觉着有些微醺,便绕去湖边吹吹风。
我也曾见过民间的灯火,那些河灯不如王府的精致,却有烟火气得多。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我望着河灯,有些出神,不自觉喃喃低语,言罢最后一句,喉头哽住,再说不出来。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我猛然回头,心脏骤然抽紧,只望进了一双琥珀色的清澈双眸,里面是我的倒影。
我看见了眼中熠熠生辉的自己。
然后转瞬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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