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身份证名李运松，四川都江堰人。著诗集《沉哀书》。
一个割草的少年静坐在田埂上
白日是静止的
虫声是静止的
两尺深的蚕豆苗是静止的
盘膝跌坐，背篓放在一旁的少年
是静止的。田野无边
春草碧绿。麦芒上，时间是停着的
炽白的阳光横扫村中的长街
尘灰尖叫着逃离
除害记
折身走进院门
坐在门槛上
他看到一群蚂蚁举着刀剑冲进院落
晚蝉嚎叫
蝉翼巨大无边，盖着他黑瘦的身体
在蚂蚁堆里翻滚
逛荡在田埂上，他像极了吊着舌头的野狗
肌体裸赤着，张着乌青的爪子
旧时光
一
收割后，田地是黑的，湿润着
水稻桩桩把天空推高
满天的云，一点点灰，一点点白
茅草生在田埂上
茅草内夹生了棉花草
棉花草不能吃了，又老又韧
白绒绒的茎梗，开满了黄色的花朵
风清。风凉。吹弯了茅草
二
晌午时分，我和兄弟
一前一后走出院子。我们走在了田埂上
蚂蚁三三两两，在茅草叶上
爬行。油蚱蜢翠绿，一只又一只
弹出了茅草。在1976年的秋光中
兄弟一口一只油蚱蜢
兄弟的口唇在1976年，绿汁液汪汪……
茅草根雪白，在嘴巴中一下下咀嚼，满口子清甜
三
洋火。煤油灯。炊壶中，
水热了。
洗脸。洗脚。
凉秋风穿透了泥巴墙缝隙……
墙脚下一大堆猪草。
猪吃几天。
猪不叫唤。
草中有黑土。
猪吃了草，吃下土。
我想，我该活到七八岁的时光，
和我的兄弟，躺倒在木头床上。
四
我的兄弟，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吃饭的架势。
说话的声音。
哭嘴的样子。
在木头床上背靠背，
呼吸细微，
空落落的肚子整晚咕噜咕噜地响。
麻竿壁头外有朦胧的天光，
空气很好。
麻雀在竹林里叽哩喳哇地吵闹。
五
我坐在门槛上，望天空
天空很远
一缕白云轻飘飘
被河边上的一棵老桉树割断了
我能看到白云的尾巴，和白云的扁脑袋瓜
没有一只斑鸠飞过
我听到了院子
外麻雀儿在田野上的喊叫
现在是大热天
光着身子也不觉得冷
六
院子外，田野上
水稻茂盛，一片黑绿
桑树长在田埂上，一棵接一棵
叶片阔大
蚕子的好吃食
麻雀不吃
我也不吃
七
或许有草籽、野果满足
麻雀的口腹
清水在黑咕窿咚的深井里
不招惹谁
小石头沉在井底
在这个大热天
在天底下
麻雀慢慢、腾腾地飞逝……
八
半夜三更鸡叫了，
鸡公车在横河的岸坎上慢慢、稳稳地爬行。
我在床上，
我听到了鸡公车尖锐的嚎叫
一辆鸡公车
跟着一辆鸡公车
一大帮子人排着队
汉子和婆娘
推，拉，鸡公车撕心裂肺般嚎叫
九
屋外树影清凉，看不到一只小鸟飞越
白眼
他就是一个讨债鬼，这么多年
像一只狗。在人身后活着……
我不想右手像乌鸡爪
我把左手别在屁股后
他光着两瓣屁股
他在树子下站立
野猫子呜呜，在月亮光中飞
野猫子不吃半死不活的伢崽
走在田坎上，他翻转了一双白眼珠……
草屋黢黑。竹林子萧萧
晨光
他是一个早晨的人
在夜晚
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
抽一支烟
茅厕在屋子后面
落日余晖
照彻了峡谷荒林
射落滴滴精液
没有了热气
这些都是昨日的事
右脚蹬上门槛，他在生胡须
一个人的旷野
他在树荫中
站立
风吹着
他走进屋子
出来时
抱一张桌子
桌子
摆在树荫里
他二次走进屋子
出来时
手提一个暖瓶
暖瓶
摆上桌子
他三次走进屋子
出来时
右手握一个杯子
杯子
摆上桌子
他四次走进屋子
出来时
左手提一把椅子
椅子
摆在树荫里
他五次走进屋子
出来时
两手空空
身体
摆上椅子
鬼吹灯，秋虫哭
在黑夜，听到了秋虫的哭喊
气流激荡着
旷野，田原深处，秋禾根茎湿透，父亲在田埂上奔走
闭上眼睛，棉被蒙着双耳
再一次侧身
再一次，孤身面对着墙壁
父亲，儿子读懂了您脑袋上缠裹的白色孝帕
望透了您躯干上的黑衣裳
他已经听清楚了，您胸腔内悠长徐缓的喘息
破败了草鞋
黑泥土
黑秋虫
天空有雪亮的闪电照耀着父亲的黑眉头
在夜半游荡着
鬼吹灭了一盏盏天灯
我要听懂自己，小脑袋的呼喊
听明白
半个脑袋的呼吸，和疼痛
浮生记
之一
时光一忽儿就溜走了，一忽儿在身边慢慢爬行。
天想亮它就亮了，天要黑也就黑下去了。
一个人挂在网上。没日没夜
搜一些光影赏玩忘记了自己的姓和名。
2009年11月11日，晚8时许
人在电话中说：种植园新移栽的桂花被大风吹倒了。
之二
大风凌厉，过一段时间
它将更为冷酷，肆无忌惮地在成都平原吹刮。
我不能够捂紧外衣，一个人走在横河的岸坎上。
我就那个样子，敞开着衣裳……
寒风吹激我的胸膛，一个人荒芜了黑脸，
慢慢走着。
之三
走在岸坎上，我要想着我的父吗？
他已经在墓中冷了几十年，
他是多么孤独……一个人脱尽了皮和肉，剩一具阴森森的白骨。
我的父，您为什么不能永久保有一双黑如星辰的眼睛呢？
之四
一个赤着身子的男子，在凌厉的冬日
是温和的……
他不能再冷。
他是暴烈的，从内到外……
他是暖的，
他的身子是一团行走着的火焰。
云影
冬天，在河床上走，两只脚踩着一个个石头
我们已是云影中的兄弟，你在呼啸我在呼啸
你挖沙子。你搬开一个个圆石头，圆石头压住沙子
河坎边生着密匝匝的芦苇，繁盛，已经枯萎
它们在冬天，在冷风中晃荡着身体，它们已经死去
你。我。我们俩在冬天活着
一付强壮的身板，跟你一样我想有着，在冬天光着膀子
冷风吹激我俩的胸膛，俩只心脏跳荡，额头上渗出滴滴汗水
你站直了身子，喘气
我站直了身子，喘气
大风辞
鱼在苇子荡里哭叫
芦花的灰脸子一阵阵白着
弯腰
低头
河向低处流
他在林中纵火
他骑上了黑驴
怀中刺猬
崖上明日黄花
他在奔走
他在呼啸
我一直等着你来爱我
寒气泊在肩膀
望向天空
感觉不到你的温度
更远处，尘世有车轮滚滚，碾压
——我有红色毛衣一件
白天套在身上，夜晚搭在薄旧的棉被上
我知道的取暖方式不多
我搓着双手
我跺脚。更多时，我是安静的
守在旧屋檐。站立着
埋头汉子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幸福
跟我走吧，亲人
且将脑袋摘下，别在裤腰上
我已经看到了——远处
那一缕稀淡的阳光。它穿过乌黑的云层
照耀着，一棵枝叶纷披的绿树
我们坐在大树脚下，你牵引长裙
试图盖住赤脚。它黑乎乎的
脚趾叉开，青筋条条，看着确是有些丑陋
一只蚂蚁，又一只蚂蚁，它们在我裸袒的右臂上
走走停停
冬日
吃麦子长大的男子，脸膛黝黑红亮
他有长大的躯干，伸手
摘落枝杈上残存的一片黄叶
茅草仆伏在堤岸，西北风吹荡着，苇叶在河汊枯白
……顺从的土地
河床干涸，暴突石头的坚顽
在凛冽的冬日，树需干净的睡眠
芒
青春可荒废，可燃烧
但那已是过去式，白发在风中飞扬
眺望积雪的山峰，在
阳光的照射下，他有炫人眼目的光芒
孤立，陡峭
独存于天地之间
谢绝了飞鹰的栖息，抗拒着
雪豹的游猎，他断绝了人的攀登念想
尘世的光芒
光照在墙上，墙，像墙那样立着
一只狗从墙边走过，抬起右后腿，在墙的拐角处撒了一泡热尿
一个人从墙边走过，解开裤子的拉链，在夕照中撒着一泡热尿
墙边，青草葳蕤，有风轻轻掠过
野花辞
野花素淡，生在郊外
它们在广场叫卖春天
一个男人就老了。枯槁着
在蛛网上荡着秋千
抬头望天，灰蒙蒙的样子
阴尸倒阳无一朵白云
阳光在傍黑时刺破云层，照射着郊外
泥巴路弯横倒拐
赤脚。膀子光着
一个枯索的老男人仍需在光芒中站立
听小河流，在远处的树荫里哗哗流淌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一座童年的村庄
早为一个远行的人准备好了一生的事
——霜白.《后来的事》
我说明天回家，天不见亮深黑着……
但其实已经是在明天了。
我的意识，仍在今天（昨天）彳亍着。
我在明正自己有两只脚？
一只脚在永逝的夕光中飞踹着，
一只脚已经蹅进了明天的水流，
我的今天哪儿去了？
活着，我已经是一个没有今天的人。
昨天，在乡村集市逛荡，
遇到了旧时光，一个吆喝着卖桑葚的人。
他将是一个乌黑的人。
背着背篓走在田坎上，
于立夏日，在桑树的浓荫下唱着一只浑朴的童谣
后来。后来，人就老了。
守在桑树的浓荫下
望着寻着，一个人摘吃着黑紫色的桑葚。
老倌子需要摇曳的夕光，在明天的田野……
赤着身体，
扛着锄头，
慢行在弯横倒拐的田坎上。
秋荒
无人在园中劳作
广玉兰挖走了，土窝子应填平、夯实
总有枝丫多余
修剪……整治的时机不要错过了
各样花木，施撒一次冬肥
小小苗木要竹棍支撑
无人管理，无有人知道怎么做
鸭粪性凉，适肥银杏
男诗人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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